教化说
以文艺教育感化人心的学说。儒家关于文艺的政治功能的理论。意谓文艺可作为礼治的工具。
源起 “教化”一说,始见于《诗大序》:“风,风也,教也;风以动之,教以化之。”“正得失,动天地,感鬼神,莫近于诗。先王以是经夫妇,成孝敬,厚人伦,美教化,移风俗。”“上以风化下,下以风刺上。”说明诗歌能产生教化的作用,对风、雅、颂中“风”的释义就是风动教化。风化是指上对下的教育感化,与下对上的风刺有所区别。又《周易·贲·彖辞》:“观乎天文,以察时变;观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。”也常被引为教化说之本,但“人文”的含义甚广,不限于文艺。其实,文艺用于教化的思想,早见于《论语》。孔子说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,后儒解为修身的三个步骤,实质上就是把诗和乐用于教化。其后,荀子作《乐论》,称雅颂之乐“足以感动人之善心”,“声乐之人人也深,其化人也速”,“乐者,圣人之所乐也,而可以善民心。其感人,深;其移风俗,易”,极其突出地阐明了乐的教化作用。
流变 汉代 大约成于汉儒之手的《乐记》进一步发挥了荀子的观点,说:“先王之制礼乐也,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,将以教民平好恶,而反人道之正也。”“君子反情以和其志,广乐以成其教,乐行而民乡方,可以观德矣。”鲜明地突出乐的教化功能,而把审美娱乐作用放在次要的地位。《史记·乐书》在全文引述了《乐记》之后,有一段太史公的评语,说:“夫上古明王举乐者,非以娱心自乐,快意恣欲,将欲为治也。正教者皆始于音,音正而行正。故音乐者,所以动荡血脉,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。故宫动脾而和正圣,商动肺而和正义,角动肝而和正仁,徵动心而和正礼,羽动肾而和正智。故乐所以内辅正心而外异贵贱也;上以事宗庙,下以变化黎庶也。”这也说明,圣王之重视音乐,不是因为可以得到感官的愉悦,而是因为可以用于教化。此外《礼记·经解》也有“诗教”“乐教”之说。(见《经解》)由此可见,教化说是儒家礼乐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,认识到音乐能够潜移默化地感动人心,并自觉地利用文艺作为政治的工具,正是儒家的高明之处。教化说经过汉儒的阐发,具有了更完整的理论形态,但过分夸大音乐的效果,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,以致有五音感动五脏而养成五德之类的荒诞不经之谈。在汉代还有另一种教化说,即王充的劝善惩恶说。《论衡·佚文》中说:“夫文人文章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?载人之行,传人之名也!善人愿载,思勉为善,邪人恶载,力自禁裁。然则文人之笔,劝善惩恶也。”他说的主要是史传文字,不是诗、乐,继承了《春秋》褒贬和《诗》有美刺的观点,但显然与正统儒家的教化说不同,并不强调儒家的伦理规范,只是笼统地提出“劝善惩恶”,因而有更广泛的适应性。
魏晋南北朝 东汉末年,儒学统治趋于衰落,但在魏晋南北朝时期,教化说在文论中仍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。如晋代,陆机在《文赋》中谈到“文之为用”时说:“济文武于将坠,宣风声于不泯。”皇甫谧的《三都赋序》说:“昔之为文者,非苟尚辞而已,将以纽之王教,本乎劝戒也。”挚虞的《文章流别论》说:“文章者,所以宣上下之象,明人伦之叙……”葛洪在《抱朴子·应嘲》中说:“立言者贵于助教。”尽管说法各有不同,肯定教化为文学的主要功能或目的则是一致的。南北朝时,刘勰无疑是重教化的,他给诗下的定义是:“诗者,持也,持人情性。”(《文心雕龙·明诗》)萧统推崇陶渊明的诗文,是因为读后“驰竞之情遣,鄙吝之意祛,贪夫可以廉,懦夫可以立”,“亦有助于风教”(《陶渊明集序》)。然而无可否认,淡化或忽视教化说的现象也已出现,如萧子显的《南齐书·文学传论》说:“文章者,盖情性之风标,神明之律吕也。”钟嵘在《诗品》序中说:“使穷贱易安,幽居靡闷,莫尚于诗矣。”只谈“吟咏情性”,不谈“风动教化”,这就同《诗大序》的精神发生歧异。萧纲虽然在《昭明太子集序》中说,“文籍生,书契作,咏歌起,赋颂兴,成孝敬于人伦,移风俗于王政……此之谓人文”,似乎拥护教化说,实际上是门面话。他对儿子的教导是:“立身之道与文章异,立身先须谨重,文章且须放荡。”(《诫当阳公大心书》)所谓“放荡”就是不受礼教的约束,他倡导宫体诗也表明他置教化于不顾。
唐代 在唐代文论中,政教中心论与审美中心论分流,前者主教化,后者轻教化。初唐史家秉承儒家的教化说,如魏徵的《隋书·文学传序》:“文之为用,其大矣哉!上所以敷德教于下,下所以达情志于上。大则经纬天地,作训垂范;次则风谣歌颂,匡主和民。”经学家自然也是宣扬教化说的,但值得注意的是孔颖达的论述。《毛诗正义序》中说:“夫诗者,论功颂德之歌,此僻防邪之训,虽无为而自发,乃有益于生灵。”这是说,诗人在主观上不一定抱有明确的教化意图,但写出的作品客观上具有教化作用。这种见解显然与汉儒不同。古文运动的代表人物是昌言教化的。如柳冕说:“文章本于教化,形于治乱,系于国风。”(《与徐给事论文书》)韩愈、柳宗元皆倡文以明道之说。不过柳宗元所谓“以辅时及物为道”(《答吴武陵非国语书》),已不把道严格限定为圣人之道。发起新乐府运动的诗人亦主教化。白居易被奉为“广大教化主”(张为:《诗人主客图》)。他说:“古之为文者,上以纽王教,系国风,下以存炯戒,通讽谕。故惩劝善恶之柄,执于文士褒贬之际焉;补察得失之端,操于诗人美刺之间焉。”(《策林》六十八《议文章碑碣词赋》)但他们注重的是“下以风刺上”,故与儒家传统的教化观不相吻合。仔细辨析,唐代的教化说已不像汉儒那样持论偏狭。至于致力于探究诗歌艺术的皎然,在《诗式》开头就高谈“诗教”,但旨在推尊诗体,全书并不以教化为重心,而他本人的创作态度是“意在适情性,乐云泉”(《赠李舍人使君书》)。司空图的《二十四诗品》和几封论诗书都未尝涉及教化。在这些文论家的心目中,教化说的地位已大大降低了。
宋代 在宋代,鼓吹教化说者不乏其人。如诗僧智圆是卫护教化说的,他说,诗之道是“善善恶恶”。又说:“善善颂焉,恶恶刺焉。”“刺焉俾远,颂焉俾迁,乐仁而忲义,黜回而崇见,则王道可复矣。故厚人伦,移风俗者,莫大于诗教与!”他对当时讥讽诗歌涉于教化的风气做了尖锐的抨击。(《钱塘闻聪师诗集序》)但他所赞赏的是自居易的讽谕诗,故重在风刺谲谏。政治家范仲淹以为:“诗之为意也……羽翰乎教化之声,献酬乎仁义之醇,上以德于君,下以风于民。不然,何以动天地而感鬼神。”(《唐异诗序》)他们信奉的是儒家传统诗教。理学家当然更是重视教化说的,甚至发展到重道轻文的极端。但在宋代,与教化说相对立的非功利的自娱说也为文人所标榜。苏轼在《书朱象先画后》一文中引朱象先的话:“文以达吾心,画以适吾意而已。”只求“达心”“适意”,而不考虑教化的目的。晏幾道的《小山词序》云:“叔原往者浮沉酒中,疾世之歌辞不足以析酲解愠,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、七字语,期以自娱。不独叙其所怀,兼写一时杯酒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。……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,吾三人持酒听之,为一笑乐而已。”词作为一种新兴的文学样式被列入“艳科”,词人以为词与诗文迥异,藉以佐杯酒之欢而与政教绝缘。
明代 教化说在明代仍有显著的地位。李东阳认为自古以来优秀的文学作品“皆足以寓彝伦、系风化为天下重,岂徒为耳目之快、情欲之乐而已哉!”(《送伍广州诗序》)王守仁指出文艺的特殊功能是:“顺导其志意,调理其性情,潜消其鄙吝,默化其粗顽,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,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。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。”(《传习录》中)这种潜移默化的功能,在明代已极兴盛的戏曲、小说中,因其通俗感人、妇孺皆能接受而表现得尤为突出。因此,统治者利用戏曲、小说宣传三纲五常,教化说在戏曲、小说理论中也非常流行。如陈洪绶在《节义鸳鸯冢娇红记序》中说:“今有人焉,聚徒讲学,庄言正论,禁民为非,人无不笑且诋也。伶人献俳,喜叹悲啼,使人之性情顿易,善者无不劝,而不善者无不恐,是百道学先生之训世,不若一伶人之力也。”对戏曲的教化功能做了极高的评价。又如凌云翰的《剪灯新语序》云:“是编虽稗官之流,而劝善惩恶,动存鉴戒,不可谓无补于世。”这也是从教化的角度来肯定小说的价值。戏曲、小说理论中的教化说,大都采用了王充的“劝善惩恶”的提法。明中叶以后的解放思潮中,主情说兴起,构成对教化说的冲击,就戏曲理论而言,思想斗争是很激烈的。主情说的首倡者是李贽,他一反教化论者扬《琵琶记》,抑《西厢记》《拜月亭》的论调,在《杂说》一文中提出:“《拜月》《西厢》,化工也;《琵琶》,画工也。”“画工虽巧,已落二义矣。”他认为《琵琶》的长处是工巧,但“惟作者穷巧极工,不遗余力,是故语尽而意亦尽,词竭而昧索然亦随以竭”。因为《琵琶》不是发自真情,受到礼教的扭曲,所以它的感人是有限度的,而《西厢》《拜月》则是真情的自然发溢,这就是“画工”与“化工”的根本区别(见化工与画工)。剧作家写戏首先不是为了教化,而是为了感情的宣泄,剧中的人物、故事乃是感情寄托的载体,是主观的客观化,即所谓“夺他人之酒杯,浇自己之垒块”。而感情的宣泄,也不必受礼教的约束,按李贽的话说是“自然发于情性,则自然止乎礼义,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”(《读律肤说》)。实际上取消了“止乎礼义”的戒条。李贽的主情说招致了教化论者的切齿怒骂,也得到了后继者的发扬光大。如徐复祚即由主情说进而正面否定戏曲的教化使命,他直截痛快地说:“何元朗(良俊)谓施君美《拜月亭》胜于《琵琶》,未为无见。……弇州(王世贞)乃以‘无大学问’为一短,不知声律家正不取于弘词博学也;又以‘无风情,无裨风教’为二短,不知《拜月》风情本自不乏,而风教当就道学先生讲求,不当责之骚人墨士也。”(《三家村老委谈》)汤显祖虽然竭力将主情说与教化说统一起来,但他只讲“情”而不讲“性”,把“情”看得高于一切,要求名教符合于人情。因此,他的主情说在实质上是与道学观念支配下的正统的教化说相抗衡的。
清代 在清代的文论中,呈现出调和的倾向。如李渔的戏曲理论既讲娱乐,也讲教化。“传奇原为消愁设,费尽杖头歌一阕。何事将钱买哭声,反令变喜成悲咽。惟我填词不卖愁,一夫不笑是吾忧。举世皆成弥勒佛,度人秃笔始堪投。”(《风筝误》收场诗)这是说“传奇”是供人娱乐消遣的。但又自述其作剧的宗旨是:“借三寸枯管,为圣天子粉饰太平;揭一片婆心,效老道人木铎里巷。”(《曲部誓词》)则又标明传奇应“有裨风教”。娱乐说虽然冲淡了教化说的严肃气氛,但二者并无根本的矛盾,“寓教于乐”,更能增强教化的效果。这种主张可以说是教化说的补充。李调元的《雨村曲话序》则力图消弭主情说与教化说的矛盾:“夫曲之为道也,达乎情而止乎礼义者也。凡人心之坏,必由于无情,而惨刻不衷之祸因之而作。若夫忠臣、孝子、义夫、节妇,触物兴怀,如怨如慕,而曲生焉。……”虽然他也从情感的角度来论述戏曲的本质,但以“发乎情、止乎礼义”为准则,也就磨灭了主情说以情反理、冲决礼教罗网的锋芒。但即使在清代,背离教化说的异端之音也没有绝响。引人注目的是袁枚与沈德潜之间的一场争论。沈德潜认为诗“必关系人伦日用”,袁枚则引《论语》中孔子的话说:“曰‘迩之事父,远之事君’,此诗之有关系者也。曰‘多识夫鸟兽草木之名’,此诗之无关系者也。”(《答沈大宗伯论诗书》)袁枚以性灵论诗,故对诗必关系教化的观点不以为然。他论文也说:“文之佳恶,实不系乎有用无用。”(《答友人论文第二书》)画论和乐论中的教化说 教化说在画论、乐论等艺术理论中也是源远流长的。早期画论如曹植的《画赞序》即指出:“存乎鉴戒者,图画也。”后来谢赫在《古画品录序》中也说:“图绘者,莫不明劝戒,著升沉,千载寂寥,披图可鉴。”唐张彦远的《历代名画记》则尤其强调图画的教化作用:“夫画者,成教化。助人伦,穷神变,测幽微,与六籍同功,四时并运,发于天然,非繇述作。”“图画者,有国之鸿宝,理乱之纪纲。……岂同博奕用心,自是名教乐事。”(《叙画之源流》)但这些议论大都是针对人物画而言,随着山水画的蔚为大宗,画论中论述绘画的作用往往侧重于怡情悦性、涤烦破闷,伦理教化的份量被大大削弱了。相反地,由于儒家礼乐论的深远影响,教化说在乐论中始终占有主导的地位。如明清琴论依然恪守《白虎通义》“琴者禁也,禁止于邪,以正人心也”的古训。
历史地位 教化说是儒家传统文论中的精髓。它揭示了文艺与政治的密切关系,文艺反映政治又反作用于政治的本质,具有理论上的深刻性。教化说对文艺的政教功能、社会价值有充分的认识,因而重视文艺,并推动了文艺的发展。教化说注重文艺的思想性、现实性,反对形式主义,起了积极的作用。但是教化说有不容讳言的消极的一面。教化说往往过分强调政治,而忽略艺术,以致抹杀了文艺之所以为文艺的审美特征。教化说以文艺为政治工具,使文艺成为政治的附庸,取消了文艺的独立性,限制了文艺的多样化,结果阻碍了文艺的进步。教化说以三纲五常为教育内容,维护封建礼教,在历史上曾成为保守势力以至反动统治者的思想武器。与此相比,不提纲常名教的劝善惩恶说,是较为可取的。
编辑:李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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